【弱勢X事實查核】化憤怒為力量 工人作家林立青

【弱勢X事實查核】化憤怒為力量 工人作家林立青

今年5月10日前,工人作家、網紅林立青的臉書是一片祥和,介紹美食、好書、聊電動,還貼上和朋友群聚吃熱炒、喝啤酒的照片;但隨著台灣在5月11日進入疫情警戒第二級,疫情從蘆洲、宜蘭一路燒向台北萬華,林立青的臉書氣氛就變了,愈來愈多感人故事、募款貼文,比起媒體,林立青的在地視角更快、更有啟發。

 「窮人的命比較賤」從小在市場長大、爸媽都是工人階級的林立青感受格外深刻。雖然住在深坑,但林立青和萬華有很深的關係。他的爸媽以前住在萬華,他現在也常在萬華走跳,時而在五金行物色新工具,時而在巷弄間尋覓銅板美食,時而到社福機構串門子。

萬華見證了台北的繁華,各階層的生活都在此地交織,萬華也包容了貧窮的人,給無家者生存的尊嚴,但疫情來了,最包容弱勢的空間受災嚴重,這些沒錢買水、買食物、買空間、買健康、買隱私的人,成了第一線的受害者,甚至他們也是不實訊息最深的受害者。


圖1:作家林立青在台北深坑設立工作室,工作室有他擔任工頭的工具和設備,也有一台電腦用來寫作。攝影/潘云薇

萬華疫情重災 弱勢族群首當其衝

受疫情之累,和林立青的第一次訪談只能線上進行,隔著電腦螢幕都還能感受到林立青的怒和怨。他怒,疫情來了,政府應對不及,放任弱勢階級自尋生路;他也怨,冰冷的疫情警戒級數和剛硬的防疫政策,讓弱勢者無所適從,甚至動輒得咎。

林立青說,疫情從二級升三級前,萬華茶室的阿姨朋友們開始失業,瀰漫焦慮的情緒。除了要擔心生計、害怕染疫,也擔心茶室一旦爆發疫情,不知道能怎麼幫忙,「她們會跑去躲起來」。

他觀察到,病毒當前,隨人顧性命,但無處可躲的無家者更慘,本來可以去宮廟、地下街、商圈、圖書館、社福中心等不排他的場域取水,也會有便當可拿;但這些場所在警戒升級後一一關閉,無家者馬上無水可喝,避免群聚也無法送餐,更不要說找不到地方洗澡、沒得換洗衣物。

林立青更犀利地批評,當疫情從萬華爆開,「街友都不戴口罩」、「茶室阿嬤和獅子王,人與人的連結」、「不保持安全距離,活該染疫」、「萬華是破口」等,這些無情的傳言、標籤和污名更隨疫情而來。


圖2:台灣在五月爆發社區感染疫情,最能包容弱勢的萬華社區成為疫情爆發點,隨之而來的標籤和不實訊息讓該社區的弱勢族群,處境更為雪上加霜。攝影/張景涵

憤怒其來有自

疫情嚴峻的時候,林立青的生計其實也被打亂,他下一本書的靈感還在醞釀、本來一年有上百場的演講邀約,也因疫情、避免聚會活動而大減,好幾個月沒有正常的收入。不過,當人人對萬華避之唯恐不及,他卻一週跑三趟,到現場關心朋友、看能幫上什麼忙。問他怎麼如此熱血,他直覺的回嘴:「看不下去阿,政府不做,我們自己來做!」還不忘夾雜一兩句髒話。

林立青不像社會學家蹲點田野,也不像記者得透過受訪者的眼睛來看世界,而是他本身在田野,熟知底層勞工的生活、言行和思考。每年上百場演講中,有許多場次是受專業人士如法官、醫師之輩邀請,希望透過林立青的視野「接地氣」,了解基層庶民的想法。林立青也沒有因為寫書紅了,就脫下工人的外衣。他站在工人作家的獨特位置,把其他弱勢、基層無力為己發聲的委屈,用他的文字透過社群和媒體,更大聲地罵出來,嗆愈大聲、他愈紅。

林立青直言,他不喜歡政府,也吃過不少虧。當他做工時,跟政府打交道的經驗都是吃虧,而他身為工人之子,從小在菜市場長大,看盡「社會事」,在社會大學學習待人處事、應對進退。雖然沒有學歷,無法躋身「上流」;但他自嘲,他或許就是1萬個工人中的「異類」,靠後天養成了「林立青」這樣的「咖小」(台語發音,意指角色)。

翻轉階級 用文字自力發聲

承認社會有階級,林立青要用自己的力量翻轉。他的武器就是在鍵盤上不斷飛舞打字的手。

林立青在《做工的人》,寫下工人階級的喜怒哀樂;在《如此人生》紀錄八大行業女孩、清潔婦、深夜工人的苦痛和無奈。他在書封折頁上這樣介紹自己:
「編織的謊言可以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他用憤怒的語言,狠狠把事情攤開來,讓大家了解,再一起試著共同找解方。


圖3、4:林立青出版《做工的人》和《如此人生》,他正在思索下一本書的題材。其中,《做工的人》已衍生為電視劇、音樂劇等,林立青也受邀演講。攝影/潘云薇

不過,疫情期間,林立青在他臉書帳號上的書寫不再充滿怒氣。他有他的策略:面對需要長期抗戰的防疫生活,經濟衝擊不知道何時停歇,狂轟猛炸、幹譙的文字只有短期效果;他說,唯有溫暖、愛、感動的故事,可以吸引眾人一起做好事,累積力量就能源遠流長。

林立青疫情升溫的第一時間,嗅覺到官方緊箍的防疫政策,缺乏彈性的配套措施,運用他累積出來的人脈資源,協助在地社福團體如「芒草心」、「人生百味」、關注女性月經貧窮的「小紅帽」、為酒店從業人員發聲的娛樂公關工會,以及北市忠勤里里長方荷生等,籌募防疫所需的物資,共同快速又精準地築起一道防火牆,減輕疫情對弱勢者的衝擊。

圖5:林立青透過臉書貼文,協助人生百味、台灣社區實踐協會等萬華在地社福團體募集物資。林立青很自豪,他已經募到兩萬罐八寶粥。攝影/劉芮菁

「記者的筆,也沒有我快。」他自豪地說。林立青透過臉書貼文,傳遞出弱勢者的處境,以他累積的人氣和人脈資源,就募集到在地團體所需要的物資。

林立青自嘲,他是厚著臉皮去找朋友,只是個「皮條客」,但他總是知道誰能幫上忙。在林立青的協調下,藝人朋友捐贈了大批衣服給無家者,因為他知道這位藝人朋友能快速進入狀況,找專業的衣服批發商,業者有倉庫,可以迅速提供衣物,同時解決庫存的問題。

「我們做的事情是幫忙找到對、而且有能力的人,去處理這些很急迫、很特殊、很棘手的狀況。」他說。


圖6:在疫情期間,林立青收起憤怒與批判,運用他溫暖而真誠的文字,動員社會愛心,為弱勢者募集防疫物資和生活所需。攝影/潘云薇

弱勢者成為假訊息的最大受害者

身為作家、網紅,林立青深諳網路資訊的脈動。當「假訊息」和萬華的弱勢族群交會,林立青觀察,弱勢者不只是資源弱勢,連資訊接收也弱勢,資訊一有空窗,惡意、造假訊息就可能趁隙而入,而弱勢者抵抗力和辨識能力又較缺乏,很容易就被假訊息帶著走。

例如,無家者們很怕打了AZ疫苗會死亡,看到AZ疫苗的假訊息更容易恐慌焦慮。因為接種疫苗後難免有副作用,炎炎夏日,一般人可以躲在家裡吹冷氣,躺在床上休息,但如果住在沒有冷氣的簡陋雅房,或是根本沒房子住,必須在公園忍受攝氏36度的高溫,就會降低他們接種疫苗的意願。

這種情況下,假消息是以另一種方式在傷害弱勢者。「弱勢者不僅是資訊不對稱,他們在社會現實中能掌握的資源,也比較弱勢。」他說。

「疫情時聽到最多的訊息就是,戶外不能脫口罩吃飯,還有在車上沒戴口罩也要罰錢。」林立青和他的工人朋友們聊到這個話題,仍止不住憤怒,不忘加了句「如果這是真的,真的很誇張。」

林立青說,一部份的假訊息是來自資訊空窗、沒有配套,就會產生各自解讀的空間,讓訊息變得似真亦假。以「工人在戶外吃飯被開單」訊息為例,長時間在戶外勞動者,不知道要去哪裡吃飯,無法室內用餐、戶外又得戴口罩,政府沒有配套,就會出現很多傳言,恫嚇勞工「在戶外吃飯會被罰」。


圖7:萬華街景的一隅。攝影/張景涵

誇張渲染的言論也會捲出更多假訊息的漩渦,引人入坑。林立青舉例,工地的勞工如果有人確診,接觸者就得去住防疫旅館,要付很多錢,這是真的訊息;但到底要付多少錢、能拿到多少隔離補助,勞工資訊有限,還有人誤傳成「還會再被罰錢」,這就是假訊息。真假混合成傳言主流,也讓接收資訊就弱勢的民眾,沒有識讀和辨別的抵抗力。

還有另一類的傳言是來自對政府公信力的不信任與不滿, 加上公部門行政效率和宣導方式落後,工人理解和接收有難度。林立青舉例,
「勞工紓困10萬貸款,不會給真正的工人用。」這個訊息在工人群組裡傳開,因為有工人想申請紓困,但因他們資訊接收能力比較弱、不知道去哪找資料,等打電話去問卻發現「申請已經截止了」,所以他們沒有人申請到。工人們就會互相問:「幹,你有申請嗎?不然我現在打電話去問,七月已經截止!騙肖欸啦!政府欺負人啦!」

林立青認為,不實訊息在特定族群裡可能帶來情緒反應,有些人又特別容易受到煽動。在討厭無家者的族群裡,就會有「無家者每月都有低收入補助、其實很有錢」的言論;在想剝削移工的群體裡,就會有「某國移工都很不乖、愛跑出去玩,會打老人」等錯誤訊息在網路社團廣泛流傳。

林立青觀察,大部分假訊息不見得是國外勢力或中共的分化,而是台灣社會根源的分化與對立。分化與對立提供資訊多方解讀的空間,夾雜對敵對陣營的歧視、踐踏和誤解,還有對特定族群的污名和性羞辱。如從事八大行業的單親媽媽,疫情來了,也失業了,得養一家老小;如果對外求助,很可能只會得到「把腳開開就好」的訕笑。

「玩笑開久了,烙下了刻板印象,對弱勢又是一陣傷。」他擔憂地說。

化憤怒為力量 只想做事不想當官

要化解污名、破解謠言,還是得紮穩腳步,從認識、理解、愈多人討論、關心,愈有機會打破僵局。於是,林立青在臉書不斷地寫,寫萬華在地社團幫助無家者的溫馨故事、寫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幫助懷孕移工婦女的辛酸血淚、也寫被多數人訕笑、幾乎被政府放棄的八大行業。有感動、有溫暖,就會帶動關心和捐款,讓處在社會安全網邊緣的弱勢者有及時雨。

當然不是所有人對弱勢議題都買帳,面對網路上撲天蓋地對弱勢的偏見、謾罵,林立青笑說:「罵愈多,錢就進來的愈多」,因為台灣社會一定有一群人「看不下去」,就會滾動資源、齊心幫助弱勢。

他直言,他沒有「讀書人」的「精神潔癖」和包袱,可以無拘束為弱勢募款,他希望影響身邊的社運團體轉成社福團體,因為爭辯、情緒亢奮激昂無助改變問題,以感性訴諸群眾、帶進資源,才能真正幫助人。

為了弱勢、工人,林立青「衝第一」;但記者反問他有沒有興趣投入公職選舉,他劈頭一句「幹,我智缺才會選」。 問到他最討厭的事情,他想了2秒說:「開會」、「沒意義的開會」、「講了老半天都沒有解決方案的開會」。若身在公部門,繁文縟節、依法行政、綁手綁腳,政治人物要到疫區發物資還要擔心被說賄選;但他身在民間,想做什麼立刻就能動起來,做得比民代、官員還要多。

再訪林立青的時候,台灣疫情警戒已經從三級降為二級。林立青邀查核中心記者到深坑工作室暢聊、拍照,言談中不斷噴出髒話、三字經,罵優勢階級也罵政府,和他桌上醒目的粉紅色HELLO KITTY鍵盤和滑鼠大異其趣。訪談同時,他的2名工人朋友在工作室外備柴生火,準備烤肉。

圖8:作家林立青使用的是粉紅色Hello Kitty鍵盤,他笑說,可以防止打電玩的朋友們帶走這組鍵盤。攝影/潘云薇

一結束訪談,林立青綻開笑容,打開冰箱張羅食材,開始幫大家烤肉。林立青說,這就是工人們簡單、無所求的快樂。

看到哪裡有難、就往哪裡去,林立青自稱是「人道主義者」,對受苦的人有更大的理解和同理能力。他看不下去、覺得別人做的不夠好、不夠快,而他做得多、做得很強,還做得很快,他狂妄的有理,成為他不斷投入、憤進的驅力。就算疫情結束,世界的苦難不會停歇,林立青繼續用鍵盤發洩滿腔的抱負,成就不一樣的工人異類「林立青」。

記者/劉芮菁、陳偉婷
編輯/陳慧敏

視覺設計/張景涵
攝影/潘云薇、張景涵、劉芮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