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X事實查核】用小說拆解假新聞 作家臥斧
【偵探推理X事實查核】用小說拆解假新聞 作家臥斧
「他」每次去週刊社附近的早餐店吃早點時,店裡電視頻道總是鎖定在「韋聞台」,該台的國際新聞播報比例極低,而國內新聞則是不分主題都像是娛樂八卦。
就拿現在播的這則報導為例吧:白黨推出的市長候選人韋朝,選前舉辦萬人造勢大會時,天邊曾經出現一朵形狀奇特的白雲;「韋聞台」獨家採訪民俗專家,民俗專家指出這種祥雲稱為「鳳翼天翔」,百年難見,顯示韋朝將會順應天意坐上大位,而後韋朝果真以以壓倒性的高票當選市長。
「他」正在喝奶茶,看到「鳳翼天翔」,害他嗆了一口,「鳳翼天翔」分明是漫畫角色的招式名稱嘛;不過老闆娘看新聞的神情認真,就像聽宗教領袖開示。
不論你感到好笑還是憤怒,冷派推理小說家臥斧說:「先別對號入座」。他的新作《一開始就是假的》,就如他多數的作品一樣,並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預測特定的時空背景。或許,再過十年,當讀者閱讀到這一段,腦海中浮現的可能是不同的臉孔與事件。
臥斧關注的是,「新聞造假」會有嚴重的後果。不論閱聽者的政治傾向,他們都可能把假新聞當作真實的事情,並且更進一步延伸到其他事情上面,於是,他寫了一個故事,來反應這個議題。
「根據我的慣例,愈嚴肅的東西就要愈輕鬆的寫。」這位台灣推理小說界的代表作家說。
圖:從關注歷史話語權的《舌行家族》,到拆解假新聞的《一開始就是假的》,小說家臥斧的作品一路思考歷史、真實與記憶。攝影/潘云薇
舌行家族的時空背景 仍是傳統媒體當道
臥斧的第一篇長篇小說《舌行家族》出版,已經是14年前的事了。臥斧寫《舌行家族》的時代,上網還得用電話撥接,「網路假消息」這個詞還沒有進入包括臥斧在內的人們視線中。在當時的故事宇宙中,造假的不是新聞記者,而是操弄訊息的人。
臥斧說,他寫《舌行家族》的時候,真正想探討的其實是「記憶」。在黨國教育時代學習成長的他時常在想,同樣的一個事件,如果解釋的方式不同,或是加了一些材料,是否就會變成了一個不同的事件?形成了不同的歷史?現在學到的歷史又有多少可以信任?
「我對記憶一直很有興趣…我覺得歷史是一個社會、民族與國家的集體記憶。」臥斧說,如果要知道以前做了什麼事,現在是誰,為什麼現在在這裡,接下來要做什麼,都需要歷史、也就是記憶的幫忙。
「如果歷史紀錄的過去並不正確,那我們的自我定位就會有問題,因為我們的依據是有問題的。」他指出。
圖:14年前出版的《舌行家族》,是臥斧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儘管他寫作當時還沒有「網路假新聞」的概念,但「資訊操弄」的概念已經在故事裡出現。攝影/潘云薇
當舌行家族來到網路時代
乍看之下,臥斧的新作《一開始就是假的》,如同《舌行家族》,都是在說資訊操弄。但間隔14年,當《舌行家族》小說中,擁有超能力、以文字操弄歷史的家族再次出現在臥斧的筆下,他們置身於網路資訊生態時代,網路社群平台大鳴大放,早取代傳統媒體的發言方式。
「我在想,這個舌行家族在網路時代,會變成怎麼樣?」臥斧說。
臥斧深刻體會到媒體如何發生劇烈的變化。他說:「人總是想要趕緊找到一件事情的結論,看到新聞時尤其如此,資訊傳播有多快,人下結論的速度就有多快,沒有多找不同來源比對,沒有稍緩一些詳細思考。不是每個人都有清晰的思考脈絡,更不是每則新聞都絕對可信。」
「最早記者開始去抄網路新聞,爆出錯誤的時候,我還當笑話看;但到了2018年時,看到新聞報導『祥雲有鳳』時,已經不覺得好笑了。」臥斧回憶,「覺得(假新聞)已經變成了很可怕的事… 讓我覺得不能等閒視之。」
這些對媒體的批判不光是他的側面觀察,還有一些是來自親身經歷的事件。
2017年4月,以《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震懾台灣社會的作者林奕含逝世前的最後一場採訪,是臥斧採訪和報導的。在林奕含過世後,各家媒體一再要求臥斧授權播放當時的採訪影片,儘管臥斧一律拒絕,但這些影片還是不斷在媒體上出現。
「媒體告訴我,某某家媒體也在播… 我心想,未經授權就播本來就是不對的事;其次,如果人家播你就可以拿去播嗎?這個心態很不正確。」談到這段往事,臥斧臉色沉了下來。他當時不斷去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申訴,得到的結果是:廣電法無法可管。
「媒體生態與監督機制,沒有跟著時代變化跟上來。」說罷,臥斧頓了一下。「媒體需要監督機制本來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臥斧接著說,「媒體自己不就是監督的力量嗎?監督別人的力量。」
把社會事件放入小說場景
從「碎夢三部曲」以都更、移工、宗教團體為主題,《FIX》與廢死聯盟和冤獄平反協會合作改寫台灣冤案,到《一開始就是假的》探討假資訊與操弄,臥斧的作品充滿了濃濃社會關懷,儘管本人對「關懷」兩字略有微詞。
「我覺得『關懷』這兩個字聽起來太溫暖了,」臥斧說,「我抱持的心態是,某些問題存在在那個地方,如果多一點人關心,這個問題就有可能被解決… 至少比起大家都不關心,只讓一小撮的人搞定他,還好一點吧。」
2014年太陽花學運,臥斧也到了抗議現場。他不算是個積極的參與者,臥斧說,但懷著「如果現場聲勢夠大,裡面(佔領立法院與行政院)的人就不會出事」的想法,他還是常常到現場,包括3月23日那晚。
但那晚,當他以為現場沒有什麼事後,回到了家裡,發現警方在凌晨強力驅離在行政院內的學生,一些學生還遭到了毆打。
「我當下第一個想法是,我居然錯過歷史發生的現場… 但我如果在那邊大概也不能做什麼。」他回憶,「第二個想法是,我要把這件事寫下來,我要把它放在一個合適的小說裡。」這個事件在日後成為了《抵達夢土通知我》的開場。
而在《FIX》一書中,臥斧改編了七起實際發生在台灣社會的案件;他以迂迴的手法、從幾個新人推理小說創作者的角度出發,先介紹其創作故事,再由旁人、甚至印刷廠員工點出其故事中的不合理之處,翻轉再翻轉,以故事的漏洞投射出真實的冤案。
「你會發現冤獄的人跟我們其實沒什麼兩樣,就是一個普通人。」他說,我們可以不關心XXX被關了多久,好像跟我們沒什麼關係;但如果這件事可能會掉到我頭上,那就跟我很有關係了…我不希望遇到這種倒霉事。」
臥斧說:「我自認不是一個運氣非常好的人。」臥斧說。
圖:臥斧的小說《抵達夢土通知我》(上)與《FIX》。臥斧的小說經常投射出台灣社會的真實事件,他希望透過自己的文字,以輕鬆的手法向讀者述說一些議題。攝影/潘云薇
用魔幻虛構的小說文字 書寫社會真實
臥斧認為,廢死聯盟與冤獄平反協會遭受到了很多誤解,很多人在沒有了解他們的訴求下抨擊、拒絕他們,關閉他們展開的溝通。臥斧自認「不在體系之中」,或許可以透過其他的方式接觸這些人,而「小說」是他可以用的途徑。
按照他的老習慣,正是因為這是一個無比沈重的議題,他更要以輕鬆的方式來書寫;他把真實的議題揉入書本中,在虛構的故事宇宙下,試著呈現角色對於這起議題的反應;他不想把議題說的太複雜、艱澀——重點是讀者可以輕輕鬆鬆、不知不覺地進入故事世界,然後赫然發現這些荒謬也在現實中出現,被無預期的衝擊給洗禮。
「如果可以的話,讀者看了之後或許會去找資料,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 如果只是覺得我的故事很好笑,那也很Okay,至少有達到娛樂的目的。」臥斧加了一句,「就算上廁所的時候看我的書,我也沒問題!」他豪爽大笑。
圖:臥斧提到,越沈重嚴肅的議題,他就要更輕鬆的方式來書寫。對他而言,重點是讀者的「閱讀」,他歡迎各種「使用方式」:也許有人看了會去找相關資料,也許有人是拿來當作廁所讀物,他完全不介意。攝影/潘云薇
探索真實與真相
儘管好像對很多社會議題都有不滿,但臥斧並不是這樣看待自己的。他自承政治啟蒙很晚,且安於體制,一直在企業上班,迄今幾乎沒有不上班的日子;甚至要他每天穿一樣的制服,也無所謂。
接受專訪的當天,臥斧穿著一套黑色襯衫,戴著粗獷皮手環,就如同他所有在網路上公開的照片中一樣。某種程度來說,這就是臥斧的制服,而他也過著公務員般的規律生活,在《讀墨閱讀最前線》總編輯的正職工作外,臥斧要求自已每天寫作,從11點寫到凌晨三點,盡可能不中斷。
已經持續20年的宛如苦行僧的寫作生活,只因他真心喜歡寫作。
而且他還有很多想寫,還有很多想說。
因為2014年《碎夢大道》與2016年《抵達夢土通知我》採取推理小說的架構,臥斧在華文世界逐漸被歸類為推理小說作家,即使他本人對於「流派」並不怎麼在意,「被當作推理沒什麼問題… 但推理其實有很多種,我當時呈現的只是其中一種。」
在眾多的推理分類之中,「臥斧派」的推理是這樣的:「對我來說,推理是告訴我『怎麼用正確的角度看事情』的小說。」他說。
臥斧說,就像密室,人們會覺得不可能發生,那是因為看的角度不對;如果把事情重新排列,用對的角度去看他,那一切就變成合理的,這就是推理。
就像在《一開始就是假的》中,不管是剛選上立委的「佘總」下葬後又出現在海邊,或是主人翁、週刊記者拼拼湊湊寫出的陰謀論文章中的人物一個一個死掉,乍看之下都是不合理的,但其實是「用錯的方式看這件事」;隨著故事演進,跟著臥斧「用正確的角度」再度回頭審視,這些事情又會變成合理的。
圖:臥斧曾經為自己的新書《一開始就是假的》試畫封面。臥斧不只有一支好筆,他也很有藝術天分,常常在網路上分享自己的作品。臥斧笑稱自己最早是想畫漫畫,但怕養不活自己,才轉為寫作。臥斧也曾為其他的作品畫封面,如《溫啤酒與冷女人》。臥斧/提供
臥斧的新書一腳踏入了不實訊息的世界,描述了資訊如何從網路論壇、內容農場、討論區與社群平台流動,在社交專頁與即時通訊群組裡轉傳,在廣大的網路世界流動與被扭曲、利用。
事實查核 VS 推理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查核這些網路資訊的事實查核的工作,與推理有些共通之處。
「事實查核就是先有一個不合理的東西,查核者試著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管道去查,從許多角度去審視他,從以上種種判斷,最後得到一個結論。」臥斧說,事實查核更像是古典推理,在不合理的情況中查出不合理之處。
「我覺得查核報告有一點像安樂椅神探。」臥斧笑說,一邊快速搜尋著大腦中的推理小說資料庫。
圖:在接受台灣事實查核中心採訪時,臥斧提出了「安樂椅神探」的概念。在廣大的推理小說世界有各種不同風格的偵探,他認為同樣要從手邊資訊做出判斷、具備高度觀察力的事實查核記者,就像安樂椅神探。攝影/潘云薇
事實查核好像安樂椅神探辦案
臥斧解釋,安樂椅神探一般不會到現場,也不會走來走去,他們把推理解釋當作一個知性的遊戲,根據手邊蒐集到的資料作出判斷,還原所有的真相,把一切的謎題解開。不像鼎鼎大名的杜賓、福爾摩斯等偵探,通常就算對謎題有了自己一套理論,但仍會到現場找蛛絲馬跡來佐證,甚至跟犯人對峙對打。
「事實查核中心的出現與網路有很大關係… 就是因為網路這麼發達,資訊造假與大量傳播變得這麼容易,所以才要有專門的單位去確認資訊的真假。」臥斧說,正因為對抗的是網路上的行為,查核行動自然也主要發生網路上,才讓他聯想到安樂椅神探。
安樂椅神探的代表人物之一是《角落裡的老人》中的老人。老人總是坐在咖啡店裡的一角,每天打著奇怪的繩結。作為主角的記者每天早上去咖啡店時把遭遇的怪案子與老人分享,在一問一答之中,老人就解開了謎題。
不過,與推理小說比較不同的是,事實查核除了在網路上查核,在比對網路流傳的影像時,事實查核也常常使用到其他的工具,例如圖片反向搜尋、地圖定位、車牌比對等,這些技術在現代小說仍較少出現與被使用。
在《一開始就是假的》中,健身教練小瞳一席關於「事實」與「真相」的說法,頗耐人尋味。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每個人在不同時刻認定的『真相』還可能不一樣,因為每個人對『事實』的解讀會 一直變化。 」小瞳對對於真實與真相有所混淆的無名主人翁說道。
對臥斧而言,「事實」是每個人去看都一樣的東西;而「真相」,是每個人自己解釋出來的東西。真相是從事實生長、衍伸出來的。
「是人,就很難沒有自己的立場;立場可能是博愛,也可能是利己。」在採訪的尾聲,被問到比較關懷真相還是事實時,臥斧想了一下,娓娓道來。
「但是,事實就是事實。事實是有必要讓大家知道的,至於要怎麼解釋,那就是個人的事。」他說。
臥斧是這麼相信的:在一個民主社會中,如果想要往前推動與溝通各種法案,前提是所有的人都明白「事實」是怎麼回事,然後每個人再去作自己的判斷,最終將所有的判斷與解釋上提到一個空間討論,一起討論與決定。
其實,他已經以自己的新書,作了回答。
記者/何蕙安、陳慧敏、劉芮菁
編輯/陳慧敏
視覺設計/卓育麟
攝影/潘云薇
臥斧的假訊息主題書單
《被殺了三次的女孩》
《虛假的共犯》
《網內人》
《蹺蹺板怪物》
《虛線的惡意》
《進擊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