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調查報導與事實調查工作坊】半夜「跟車」色情論壇和群組 調查記者蔣宜婷揭台灣最大性私密影像外流產業鏈

記者陳偉婷／報導

被騙拍攝性私密影像並遭外流、標價販售，讓受害女性蒙受揮之不去的網路色情暴力、言語罷凌，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也會被指認，生活和學業都受剝奪。《鏡週刊》人物組記者蔣宜婷在色情影像外流論壇、群組、臉書罷社社團臥底，每天深夜緊盯社團釋放的性私密影像，拆解、追蹤加害者的連續詐騙手法，揭露一樁受害者高達300人且不乏未成年者的網路性影像販售詐騙案。

圖1：《鏡週刊》人物組記者蔣宜婷分享調查性私密影像遭誘騙外流案件的心路歷程。攝影：林鼎皓

深夜臥底色情論壇、群組 調查台灣性私密影像外流產業鏈

「記者要勤跑、深入現場，到一個平常大家很少去的地方把資訊帶回來；但我做這個報導，根本不用出家門。長達半年的時間，我必須在家裡用另一支手機、帳號，登入特定論壇、找尋進入色情群組的方式，瞭解這個結構鏈到底怎麼運作。」蔣宜婷日前於「2023調查報導與事實查核工作坊」分享調查、撰寫〈青春煉獄 網路獵騙性私密影像事件簿〉的心路歷程。這篇調查報導作品獲得2022年卓越新聞獎調查報導獎。

蔣宜婷說，進入性私密影像調查報導源於一則臉書貼文，一名女性受害者的家屬在臉書發文，因為被前任外流影像，導致受害女性自殺。蔣宜婷很震驚，也意識到台灣性私密影像犯罪日漸氾濫，受害者求助無門，只能選擇自我傷害來了斷一切，是非常嚴重也嚴肅的社會問題。

她開始接觸婦女團體、找尋受害者，並透過管道摸熟混進特定色情論壇、群組的方法，並在長時間監看網路色情暴力影像後，逐漸摸出網路性私密影像的營利犯罪模式與結構。

蔣宜婷說，「創意私房」是台灣規模最大、高額獲利的付費色情論壇，受害者遍及亞洲多國。論壇將製作並販售性私密影像的人稱為「原創者」，一名名為「Airdrop5」的原創者從2020年開始定期販售「○○自拍」的性影像。「Airdrop5」釋出的性影像是詐騙受害女性而來，但販售時卻宣稱這些女性接受「調教」、「開發」，藉以凸顯其權威角色；且會評價受害女性的身體特徵、影像表現、可看性等，將受害者「商品化」，定價數百元到數千元不等。

受害女性的真實資訊，如學校、社群帳號名稱等，也可能在過程中被附加販售、增加售價，讓受害者不僅在網路曝光，受害女性可能在學校被認出，社群帳號也被私訊塞爆，威脅延伸到日常生活。

蔣宜婷說，「Airdrop5」會針對網路小具名氣的網紅下手，她比對犯罪手法、追查帳號並聯繫網紅系列的相關受害人，目前可以證實，「Airdrop5」至少已經造成近300名女性受害，其中包含不少未成年者，已知最小的受害者被騙取照片時只有15歲。

圖2：2023調查報導與事實查核工作坊聚集百名聽眾，聚精會神聆聽記者蔣宜婷分享。攝影／林鼎皓

創意私房、Telegram群組和臉書罷社 受害女性陷多重剝削困境

「創意私房」有嚴謹的會員制度，入會要交保證金，還需經入會審查。運作12年來創造高額獲利，也有源源不絕的受害者。根據蔣宜婷的報導，「創意私房」雖曾遭查獲，但最終因追不到主謀、論壇創辦人「老馬」而失敗告終，只能扣押網域名稱，至今創意私房仍持續外流受害者性私密影像。

截自蔣宜婷的報導截稿前，「創意私房」的會員數多達5418人，依照會員分級可付費瀏覽10萬部以上非法色情資源，包含以性誘拐、詐騙、網路約會、性交易取得的國小、國高中生及成年女性，自拍或偷拍而來的非自願外流性私密影像。遭脅迫的女性被迫做出不堪的動作，甚至必須拿著學生證、身份證拍攝。

蔣宜婷說，「創意私房」是台灣網路9成以上非法情色資源的源頭，購買者再將影像刻意外流到Telegram色情群組和臉書社團罷社等，再經轉賣、擴大外流。Telegram多群組迅速傳散，成員高達數萬人且彼此交流分享，其有匿名、點對點加密設計，不只難以查緝也防不勝防。網路公開的特性，更讓受害者被當眾評頭論足、遭遇言語霸凌。

蔣宜婷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進入「創意私房」、各大色情群組和霸社的方法，並逐漸養成跟這些不法份子一樣的作息、熟悉他們的語言。有一陣子她觀察群組時，發現正在流傳「MJ片」，她愈看愈覺得不對勁，女生好像看起來沒什麼神，但搞不清楚「MJ」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做了一些蒐證後，轉換心情去洗碗，洗到一半突然意識到，所謂的「MJ」就是迷姦，必須要了解、融入對方使用的語言、情境，才能深度掌握他們的世界。

不是受害者笨或單純 蔣宜婷：這是縝密計畫的犯罪手法

性私密影像的受害者容易遭受外界的污名，被質疑是否收受金錢或被指責「誰叫妳要傳影像給其他人」；蔣宜婷希望透過報導讓讀者真正理解受害者，她們並不是因為很笨或不經思考、不是因為天真才給出影片和照片。她們會受害，是因為加害者設計了一套縝密的陷阱，一步步引她們到無從脫身的境地。


圖3：蔣宜婷希望透過報導，讓讀者理解性私密影像遭外流的受害者。攝影／林鼎皓

受害者害怕接觸媒體、不願創傷重提，蔣宜婷說，要做受害者的採訪很難啟齒，因為明知道過程對受害者很殘忍。但為了釐清犯罪，需要受害者的證言，必須取得受訪者的信任，也為了讓證言更有可信度，受訪者也有願意具名或公開露面的勇氣。

蔣宜婷為了了解「創意私房」的運作，花了2、3個月的時間聯繫受害者。但受害者很討厭媒體，擔心記者不知要從何下筆；為了取信受害者，蔣宜婷寫了2張A4紙這麼長的約訪信和自我介紹，從為什麼當記者開始講起、記者的工作是什麼、過去做過什麼報導、希望報導有哪些影響力，還附上了報導的企劃書。

「王嵐」是第一個願意揭露此案的當事人。她是抖音、IG小有名氣的網紅，某一天一名女攝影師私訊她，提出一份「陪客戶聊天，5小時2萬元」的誘人工作。王嵐直覺有異，機警的詢問對方細節，也仔細檢視對方的帳號，有1萬多名追蹤者、也發過10幾則貼文，看起來不像假帳號。訊息來往間，對方也擷圖證明，聊天平台設在中國、有嚴謹會員制、跟客戶聊完天後就匯款，還強調很多網紅都有合作、也有匯款證明。當時她因受家暴、脊椎受傷必須籌錢開刀，答應對方接下工作。

在蔣宜婷半年的追蹤中，包含王嵐在內，有5名在臉書霸社被以相同手法誘騙拍攝的當事人，她們都是具有一定追蹤數的網紅，被外流的影像也非常類似。

另一名當事人「淯」本來是面對鏡頭就愛笑的女孩，但那停留在影像外流之前。女攝影師當時對淯端上的是暑期打工機會，強調不會很裸露、很多網紅都有簽約合作、一對一聊天過程保密，而且還可以隨時退出。她因此卸下心防，但一轉到聊天平台後一切走樣，客人想聊色情內容，而且一直要求拍私密照。

當王嵐和淯發現狀況不對時，都有立即向女攝影師求助，女攝影師持續安撫、告訴她這沒什麼、不會外流、客人如果不高興可能就不會付款或客人會生氣等，讓受害當事人退無可退；又怕已經聊了一半，如果沒有滿足客戶需求，會一毛錢都拿不到，只好硬著頭皮拍影像、上傳。但當影像都傳成功，對方立刻封鎖、失聯，女攝影師再也沒回過訊息。當事人沒想到的是，加害人是系統性的誘騙私密影像並計畫販售。

為了捕捉受害者的真實處境，蔣宜婷採訪心理師分析加害人高明的騙術，他們為了取信受害者，長期觀察、瞭解當事人的需求、是否正在放暑假，且運用心理學的手法，如「插足入門」，當受害者稍微放寬心防，對手就會趁隙侵門入戶。再以「白臉」（女攝影師）和「黑臉」（客戶）手法，讓當事人不得不交出影像且愈拍愈多。

受害者沒有做錯事 勇敢發聲追求正義

蔣宜婷說，受害者不是單一面貌的一群人，也不是脆弱的、害怕的，她們的生活因外流遭遇驟變，走在路上逛街被人攔下來逼問「外流影像的人是不是妳」、在校園內被其他學生訕笑、喊出影片關鍵字，但當事人選擇勇敢的面對，對暴力體制展開反擊，指出這件事情是錯誤的，讓更多人願意幫助她們 。

蔣宜婷分享，有部分當事人組成合作聯盟，定時到色情群組裡「跟車」，Telegram對色情影像縱容，但對暴力血腥影像積極，他們會刻意貼出血腥畫面讓群組「炸群」，或是當群組預告要釋出某系列影像時，就故意留言「這不好看啦，內容很糟」擾亂視聽；也曾直接私訊影像提供者，受害當事人也在群組裡，請不要再做出傷害，遏止對方散佈的行徑。
 

NGO 工作者張希慈也是「創意私房」色情產業鏈下的受害者，她遭人偷拍如廁影片，且個人臉書、IG個資都被放上網販售。蔣宜婷說，張希慈看完自己被偷拍的影片，坦然放下：那不是什麼不雅的影片，就是正常的影片，任何人上廁所都會有的畫面，她調整心態，想的是：「就算它在電視上播放，我也會覺得，你看了沒有問我是對的嗎？而不是天啊我好丟臉。」

蔣宜婷也分享丹妮的證言：「我可以不是哭哭啼啼的（受害者），不是我多勇敢，而是沒辦法，我就是還活著嘛，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我們不是第一個遇到這種事情的女生，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坦白講，除非是認識我們的人，不然他們（網友）看完就忘記了，太多人了。我們力量很小，法律保障也不多，我不是說自己很偉大，但就是希望就算政府不重視，也要讓女生知道性私密影像外流不是別人的事，是隨時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採訪過程痛苦艱辛 蔣宜婷：問題要被看見 才能好好處理

經歷漫長時間的調查、見證受害者難言的痛苦，蔣宜婷的生活和心情難免受到影響，也不乏昏天暗地、懷疑人生的時刻。她說，很多時候都充滿痛苦，也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些陰暗的事情，每天的心情也被受訪者狀態牽動。遇到動搖的時刻，她會和志同道合的同業互相討論，確認自己的價值、對題目的堅持和信念；反覆翻閱揭發美國好萊塢性騷擾案、引爆全球＃Me Too風潮的《性、謊言、吹哨者》一書，聽作者、紐時記者的Podcast抒壓。

蔣宜婷說，如果問題沒有被看見，就無法被好好的處理。在調查的過程中，她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害怕去面對性私密影像外流的痛苦跟磨難，讓更多人可以知道受害者的故事和勇氣。

圖4：現場聽眾對鏡周刊記者蔣宜婷認真投入調查感到敬佩，並踴躍提問。攝影／林鼎皓

蔣宜婷的分享讓講座聽眾理解性私密影像外流是亟待政府正視的嚴重議題，聽眾也敬佩、好奇蔣宜婷的調查過程。有聽眾提問，蔣宜婷揭露不法犯罪者手法，會不會擔心被報復；也有讀者關心，未來如何避免類似情況再發生？

蔣宜婷說，國外曾有記者因揭露性私密影像報導而遭報復，將女記者的臉移花接木到色情影像。要做這類型的題目當然有思考過被報復的可能，且在報導刊出之後，相關的色情群組也確實針對受訪者進行大量報復。「但我覺得，當受訪者都站出來了，還擔心被報復又沒道理，受訪者才是真正承擔的人」。

至於要如何防範，蔣宜婷說，原先都會直覺想從防制角度思考，但其實這是一樁需要被正視的犯罪行為，是一個壞人用聰明的手段，讓受害者掉進陷阱的行為。談防制就好像走在路上被搶，卻一直責怪受害者怎麼不小心；或認為防制性暴力要從性教育著手、不要跟著怪人走等。但關鍵是，受害者當下沒辦法逃離那個情境，加害者經過千百次的練習、反覆施騙，但受害者可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境，如何期望安然脫身？

「這是精心設計的犯罪行為」，蔣宜婷說，類似的事件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不是跟孩子強調不要拍，而是讓孩子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可以跟信任的人說，有一個安全的信任網可以接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