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釐清】手搖茶之亂：「祖國手搖茶」或「台獨奶茶」？

背景

在香港反送中運動的險峻政治情勢中，關注香港的中國和台灣網友，在八月上半旬意外掀起「手搖飲」事件，在挺香港人和反反送中的對立情緒，跨足兩岸三地發展的台灣手搖飲，意外成為戰場。

最貼近庶民生活的手搖杯，象徵的不再是生活的小確幸，而被等同於國族認同與民族尊嚴，攪動了兩岸三地的民眾情緒。

這場手搖飲事件，先是從部分台灣手搖飲品牌的香港加盟店門市挺示威活動開始，由中國網友點名批判，並擴大搜尋，檢視品牌的官網或社群帳號文字，把提及台灣未冠上中國，都標籤為「台獨」或「港獨」，台灣手搖飲品牌被迫作出政治表態，卻又被台灣網友檢視，台灣網友同樣擴大搜尋，把提及台灣卻冠上「中國台灣」，認定為「舔中」，兩岸網友分別發起抵制消費行動。

台灣事實查核中心針對手搖飲事件，蒐集資料進行整理，希望透過這份報告，還原事件脈絡，並提供手搖茶品牌加盟體系的事實，讓社會大眾共同思考，是「誰」在發動抵制？發起抵制的人提出了「什麼證據」？抵制行動實際「抵制了誰」？同時，兩岸的政治現實已成為經營風險，加盟體系又應該如何思考經營策略。

查核

爭議點一、誰在發動抵制？發起抵制的人，提出了什麼「論據」？

（一）香港反送中掀起手搖飲事件

香港反送中在8月5日發起罷工罷課，一芳水果茶某間香港分店在店門口貼著「與香港人同行」的休店聲明、珍煮丹加盟店發動休市一日，而CoCo都可香港門市也在同時被中國網友踢爆，6月中旬就在收據上打上「香港人加油」等，被中國網友上傳照片，點名為「台獨」、「港獨」奶茶。

中國網友在張貼「守護香港」、「激憤力挺港警，抗議示威者對港警丟汽油彈」貼文，同時也發起「台獨奶茶，我一口都不想喝」，發動抵制台獨、港獨奶茶。

中國網友列出的「台獨」奶茶的黑名單，從原本捲入香港反送中的手搖飲品牌，擴大搜尋各手搖飲品牌官方網站、門市招牌、文宣和海報，若提及「台灣」而未冠上「中國台灣」，或者是品牌全球門市簡介，把台灣、香港列為單獨欄位，連提到中國，卻稱「中國大陸」都算「台獨」。

圖1、2：微博帳號發動拒喝台獨、港獨奶茶，並附上所謂的台獨「證據」照片。

比如，一位微博使用者就以「良辰吉時」的門市海報提到「台灣本身就是一個產茶的國家」、「支持台灣在地農家」，視為其「台獨」證據。

圖3：微博帳號發動拒喝台獨、港獨奶茶，並附上所謂的台獨「證據」照片。

另一位大陸社群媒體使用者認定「貢茶」為台獨的佐證，是其官網和門市牆面，介紹品牌全球佈局時，把中國、台灣、澳門等分開欄位。

圖4：大陸社群媒體使用者把「貢茶」的品牌介紹，當作台獨佐證

（二）部分台灣手搖飲總部因應大陸網友的抵制之政治表態

為回應中國網友的洗版和消費抵制，一芳台灣水果茶於在8月5日下午，以大陸微博、微信的官方帳號發出聲明，標題為「堅決維護一國兩制，堅決反對暴力罷工」，聲明指出「有違反法律藐視國家（中國）的行為，必將嚴懲並保留進一步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一芳絕不允許任何意圖分裂國家的行徑」。

圖5：一芳台灣水果茶的微博聲明擷圖

圖6：一芳台灣水果茶的微信聲明擷圖

一芳香港區域總加盟商則在香港滅火，宣稱微博、微信官方帳號並非由香港一芳區域總加盟商經營，而是由台灣總部和上海公司所經營。

一芳台灣總部的政治表態，引發台灣輿論激烈抨擊，台灣加盟店受衝擊，自行發布聲明，揚言撤換店招，直到八月底仍傳出加盟店因營收衰退，醞釀相互串聯跟總部談判。

然而，中國網友並未因為一芳台灣總部的動作，把一芳從「台獨」黑名單除名，反而以一芳台灣加盟店的聲明，作為「一芳」是台獨奶茶的證據。

針對CoCo都可香港門市於收據打出「香港人加油」，CoCo台灣總部宣稱為店員個人行為，宣布香港該門市將暫停營業。

圖7：CoCo都可台灣聲明擷圖

台灣手搖飲品牌受大陸網友點名抵制後，有不同的回應與政治表態，引發台灣民眾的不滿情緒。

一芳台灣總部--墨力國際公司，除了發表「反對暴力罷工」、「堅持支持一國兩制」、將解除香港加盟店契約的聲明，也揚言提告質疑一芳採購的網路傳言。一芳台灣總部的強勢政治表態，也在台灣引發最大的社會震盪。

其他手搖飲品牌則採取不同策略，迷客夏發出軟性訴求，說明「因微信公眾號內容審查之故，如果要使用台灣，就必須加上中國，造成喜歡我們的朋友困擾與誤解，甚至很多朋友因此傷心，感到抱歉。」

（三）台灣網友發起拒喝「祖國手搖飲」

台灣臉書粉專「台灣也有一個騰訊」和「迷因刻本」，依據部分品牌的聲明，把聲明中提及支持「一國兩制」、「香港是中國一部分」，視為這些品牌「舔中」的證據。

除了回應大陸網友的手搖飲品牌外，臉書粉專「迷因刻本」也擴大搜尋其他手搖飲品牌的官網、品牌故事、文宣等，只要提及「中國台灣」，都列入「舔中」黑名單，發動消費者抵制活動。此外，綠黨則製作「要不要來一杯  祖國手搖茶」海報。

圖8：台灣也有一個騰訊粉專引用「迷因刻本」之「在台支中國飲料店整理名單」

圖9：綠黨製作的祖國手搖飲海報

台灣品牌回應大陸網友的聲明，被台灣臉書粉專「迷因刻本」整理，把這些聲明「畫線」，而把品牌標籤為「舔中」，在風暴中心的一芳、CoCo都可，自然都被列入黑名單。

不過，台灣貢茶（包括四雲奶蓋）、珍煮丹等部分品牌的台灣總部出面說明，政治聲明為大陸區域品牌代理商、大陸招商公司所發，「台灣也有一個騰訊」粉專隨後把珍煮丹從黑名單除名。採用區域代理商體制的50嵐則說明，總部並未到海外展店，但其代理商投資的其他品牌KOI和一點點，因網頁文字而被點名為台獨品牌。

圖10、11、12、13、14、15、16、17：迷因刻本提供四雲奶蓋、台灣貢茶、鹿角巷、日出茶太、良辰吉時、大苑子、一點點、KOI等品牌的「台獨」證據，是提到台灣都冠上中國。

查核中心檢視「迷因刻本」擷取的品牌「舔中」證據。有些品牌被列入舔中，跟香港反送中的品牌「支持一國兩制」、「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反對暴力」等無關，而是該粉專肉搜品牌官網，只要官網提及台灣，卻冠上「中國台灣」，就會被列入「舔中」的黑名單，比如迷客夏、大苑子、日出茶太、良辰吉時等。

鮮芋仙被「迷因刻本」點名舔中，是因為品牌故事提到「力求成為中國人驕傲的連鎖品牌」，而品牌故事開頭是「根植於台灣地區，茁壯於大陸地區」，鮮芋仙力求在兩岸求取兩邊對品牌的認同，「迷因刻本」卻把重點畫在文中提到的「中國人」。

圖18：鮮芋仙被視為「舔中」的網頁擷圖

85度C被列入舔中名單，也不是因為香港反送中，而是85度C在總統蔡英文在2018年8月中訪中南美洲，過境美國時，接待蔡英文的參訪，被中國網友點名為台獨，該品牌當時發聲明指出「支持九二共識」，這份聲明卻在此被點名為「舔中」，而內文則提支持該品牌秉持「兩岸一家親」、「期待華人品牌在國際發光發熱」，也未被畫為重點。

圖19：85度Ｃ回應蔡英文到訪的聲明，被迷因刻本當成「舔中」證據

（四）查核中心比對兩岸的黑名單，整理如下：

在手搖飲事件中，台灣手搖飲品牌大多數既被中國網友指控為「台獨」，卻在台灣被網友罵「舔中」。查核中心比對這兩份黑名單，整理為下圖，顯見台灣手搖飲品牌，在兩岸三地複雜的政治情勢中，陷入進退失據的困境。

圖20：台獨和舔中黑名單／台灣事實查核中心整理

爭議點二、消費者對手搖飲品牌的抵制活動，到底抵制了誰？

台北商業大學教務長邱繼智說，消費者看著手搖飲的門市，從外觀看不出差別，但門市的經營結構不同，可以分為直營店、自願加盟和特許加盟等三種，消費者若想要抵制「總部」，應該要針對的是直營店，直營店的經營權和所有權都屬於總部，店長由總部派任，營收歸總部。不過，手搖茶品牌大多數為加盟體系，並非直營體系。

專長領域為連鎖加盟產業的拓威法律事務所律師蕭富庭說，台灣的手搖飲店數有九成以上是自願加盟店，即使有些總部看似管理很嚴謹，對門市有極強的管控能力，其實仍是屬於自願加盟體系，是由加盟店主百分之百出資成立。

蕭富庭指出，消費者發起抵制的時候，並不容易區分手搖飲門市到底是直營店或自願加盟店，因為台灣法律並未規範手搖飲產業要標示加盟店。不過，房仲業因法規要求，會在店招標示「加盟店」，消費者可一眼辨別。

這次捲入手搖飲之亂的多個品牌是台灣連鎖加盟促進協會成員，該協會秘書長劉孆婷說，根據連鎖加盟促進協會觀察，台灣的手搖飲產業九成以上都是自願加盟店，總部開設的直營店少於一成，僅有少數的手搖茶品牌總部採取稍微不同的加盟模式。

所謂的自願加盟體系，劉孆婷說，手搖茶品牌的投資門檻低，自願加盟是小店主給付總部一筆費用，一種是含裝潢和設備採購費用，另一種是僅付給品牌加盟金，由店主按總部設計、自行施工，通常加盟金為50-100萬元，讓店主可使用品牌兩到三年，期滿需再付出授權金來續約。小店主百分之百擁有該店的經營權和所有權，總部則提供教育訓練、供應原物料和設備、規劃行銷活動等職能。

手搖飲品牌的海外授權，最主要的模式是採取區域代理授權或合作投資。其中，區域代理是收取授權金，由區域代理商取得某一區域的品牌授權，區域代理商如同地區總部，而合作投資是台灣總部也有部分的資金投入，然後在當地都是開放自願加盟，門市同樣由加盟店主所經營和擁有。

查核中心採訪的專家皆表示，消費者發起的抵制活動，門市營收減少，直接受到衝擊的是加盟店主，品牌總部因為供貨或抽取部分費用，是間接受到衝擊。

邱繼智指出，消費者若揚言抵制手搖茶品牌，拒買門市的商品，直接衝擊到的是加盟店主。這些加盟店主就跟一般老百姓相同，政治傾向反映出是社會縮影的樣態，有統、有獨、有不統不獨，不會有哪個品牌的小店主集中傾向某個政治立場，消費者貿然發動抵制行動，卻對加盟體系缺乏理解，並不合理，「你打了這家店，其實就像是打了鄰居，他的政治態度就跟你一模一樣，是整個台灣社會的常態，發動抵制，可能是弄錯對象了。」

劉孆婷說：「加盟店主其實無涉總部經營、文案和對外宣傳，卻成為抵制行動的受損對象，可說是蒙受不白之冤。」

爭議點三、針對單一加盟店的政治行為，總部是否有權提出終止契約？台灣總部能否終止香港加盟店的契約？

台北商業大學教務長邱繼智說，此次手搖飲事件，癥結點是總部和加盟店的契約是否明確規範「加盟店的政治行為若造成總部品牌形象危害，總部有權終止契約」，若未明訂在契約中，總部片面對單一加盟店解約，恐有爭議。

拓威法律事務所律師蕭富庭表示，總部能否因加盟店的政治行為而終止合約，要先談加盟契約的終止有兩種面向，一是依據契約而終止，二是依據法律而終止。在法律上，民法針對加盟關係並無詳細的規範，加盟產業無法依民法而終止契約，因此，契約是否能終止，就必須看雙方在簽署的契約中，是否事先約定。

蕭富庭說，若雙方的契約沒有事先規定「店主有政治表態，總部有權終止合約」，加盟店即便發出政治聲明，總部也無法終止契約，總部執意要片面終止契約，屬於違法終止，加盟店提出訴訟，請求確認契約關係繼續存在或要求總部賠償。

至於台灣總部是否能終止對香港加盟店的契約？蕭富庭說，台灣總部無法單方面終止對香港加盟店的契約，台灣總部已把品牌授權給香港區域品牌代理商，跟香港加盟店簽約的是香港區域品牌代理商，台灣總部並非簽約方，就沒有權利終止這份加盟合約。台灣總部只能對香港區域品牌代理商進行規範。

爭議點四、針對總部的政治表態，加盟店長若有經濟損失，是否能對總部求償？總部有什麼樣的義務？

銘傳大學法律學院教授顏廷棟說，台灣加盟主可以抓一個比較基準，像是蒐集總部政治發言之前和之後的收益差異，蒐集網路和社群媒體消費者抵制資訊，以證明門市的經濟損失跟總部發言有因果關係。若因果關係確立，可以要求總部賠償其營業損失。

國立高雄科技大學行銷與流通管理系教授許英傑指出，總部不應直接訴諸法律，應透過內部溝通和說明，爭取加盟主的諒解，在情理法考量下，比較加盟店過去同期的經營績效，適當地彌補加盟店的經濟損失，或給予經營協助、原物料和設備採購優惠，有助修復關係。

拓威法律事務所律師蕭富庭指出，若加盟契約規範總部不能有政治表態行為，加盟店自然可依照契約請求賠償。若契約沒有規定，加盟店得先證明總部的政治行為造成損害，且損害有相當的因果關係，才能請求賠償。

蕭富庭認為，即使契約未規範，若總部的政治行為造成加盟店不滿，加盟店集結對總部施壓，總部仍會備感壓力，形成談判壓力。

爭議點五、兩岸政治已是經營風險一環，連鎖加盟產業如何調整經營，應對風險？

受到兩岸政治議題波及，先前有85度Ｃ、吳寶春麵包，如今出現「手搖杯之亂（事件）」，兩岸政治風險已成為經營風險之一。國立高雄科技大學行銷與流通管理系教授許英傑說，品牌總部應該要建立危機因應機制，總部在簽約前，宜事先說明如何因應類似政治事件，日常就有溝通，取得加盟店的理解和認同。

許英傑提出建議如下：

1.落實市場政治風險評估。
2.契約約束政治中立：避免加盟總部與加盟主雙方所可能衍生的政治風險與解決機制。
3.國際授權方式：避免直接投資高政治風險市場，以降低政治風險衝擊。
4.分散國際市場佈局，避免經營資源過度集中在高政治風險市場。
5.—旦發生政治風險事件，加盟總部可考慮補貼加盟主在某期間的經濟損失。
6.以副品牌策略進入相對政治風險較高的國際市場，區隔並降低對母品牌聯想的可能性。

拓威法律事務所律師蕭富庭指出，加盟店和總部確實有必要針對社會敏感而核心的爭議議題，進行雙方約定，包括性別、宗教、種族、黨派、政治等言論，會挑起社會不理性對立的議題，都應該要約定總部的發言。其中，把兩岸政治視為經營風險，列入加盟契約，對加盟店確實較有保障。

結論

一、台灣手搖飲品牌被大陸網友點名為「台獨」，卻又同時被台灣網友點名為「舔中」，查核中心整理出一份「台獨和舔中」黑名單，台灣手搖飲品牌，在兩岸三地的政治情勢中，確實陷入進退失據的困境。

台獨和舔中黑名單／台灣事實查核中心整理

二、台灣手搖飲品牌九成以上是自願加盟體系，消費者發起抵制，直接受到衝擊的是加盟店的小創業主，然加盟店主無法干預總部的政治表態。

三、總部和加盟店主若未在加盟契約事先約定「加盟店不能單獨發布政治聲明」，總部不能因加盟店的政治表態，而片面終止契約。

四、查核中心採訪熟稔連鎖加盟的學者、律師和台灣連鎖加盟促進會。專家指出，加盟店若因總部的政治表態而經濟受損，可蒐集營收資料、網路抵制資訊等，證明總部發言和營收衰退的因果關係，請求總部賠償。總部也應在情理法考量下，來跟加盟店溝通和提供經濟補償。

五、專家建議，兩岸政治已成為連鎖加盟產業必須正視的經營風險，在經營策略和擬定契約時，有必要納入契約，避免日後的爭議。

參考資料

四位專家學者的採訪原文，請參考【事實釐清－手搖飲事件，專家學者完整版】
《便利商店加盟契約實務研究》，蕭富庭著（元照出版社，2018年）